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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命运黑洞吞噬的美人
雷立刚
/ 04月26日 14:09 发布
1,甲壳虫
我是在事过经年,才逐渐感受到股灾带给我的伤痛。
在2015年夏天的股灾里,我的情感其实是很麻木的,起初,我峰值的1千6百多万,每过一个昼夜就要亏1百多万,如今看来多么惊人的数字,而在那时,仿佛账户里的钱并不是钱,我默默地看着它们流逝。那种感觉,非常近似于一个人在地震中半身被压住了,然后在医院打了一针麻醉剂,很麻木地看着自己的大腿被切去,如同那不是自己的腿。
直到很久之后,需要再迈步了,却发现变成了瘸子,于是才冷不丁悲伤地发现,一切已经改变。我从1600万资产,退回到80多万。并且,还身负房贷。
我写这些,是想来诉苦吗?不,我早发现了这世界凉薄的秘密:伤口,不可轻易展示给他人,否则,多数人会麻木地旁观,少数人会善意却并无卵用地安慰,还有极少数人,会故意往伤口撒盐。而即便这“极少数人”比例很小,也会带来二次伤害。
所以,我不是来诉苦的。
而是来讲述一个比我更苦的人。她叫华梅。
华梅身高1米68,亭亭玉立,而且脸蛋非常清秀。她老家是南充某县的,认识时,她在一家小医院里当护士。 如果我给你们讲述我和华梅的恋爱故事,那无非是一个老套的相亲之后彼此看对眼的故事。
每天,都有无数这样的故事发生,我和华梅,一点也不独特。
如果说和别的多数爱情故事有什么小小的区别,那或许仅仅是多出几丝悲凉。
这个悲凉,在于这个故事的结局。
华梅善良,但缺点其实也不少。例如,在征婚平台上,学历写的是“双学位”,但其实,她只是卫校毕业;还隐瞒了她有小孩。
此外,在我们同居的第一个月,那时,我的那辆老甲壳虫汽车还没卖,我有两个车,她提出,把老甲壳虫汽车给她开。
由于她拿到驾照后,基本上就没怎么开过车。我也是从新手变成老司机的,深知不熟练驾驶的新手一旦开车,是多么容易出车祸或者擦挂。
而我那辆老甲壳虫,除了交强险,就什么保险都没买。她开着上路,一旦出大的麻烦,连保险都没法赔。
这是股灾后自身难保的我,所难以承受的。
因此,我向华梅提出变通的解决方案:把那辆老甲壳虫卖了,无论卖多少,给她一半的钱。
我估计,大约能卖2万5吧,那是一辆2003年生产的甲壳虫。
但当我到汽车二手市场后,奸商们只给1万8。
我思考了半分钟,打电话给华梅,说:“大约能卖2万,卖了后我给你1万。这样可好?”
华梅说,才卖2万啊,那不如留着给我开。
我再想了半分钟,比起她开车出现车祸赔偿损失的风险来说,无论如何还是先卖了为好。
于是我过了一阵再打电话,说,另外找了家二手车商,对方出2万4,卖吧?
华梅终于同意了。
但其实,依然是在那家车商,以1万8卖掉。
卖了之后,我按2万4的一半,给了华梅1万2千,自己留了6千做生活费。
这就是那辆伴随我多年的老甲壳虫的结局。
我是个恋旧的人,之后的日子,只要在街上看到老式的甲壳虫,我总要用目光追随一阵子,仿佛在追看一段自己的岁月。
2,手术刀
说到这里,你们可能以为华梅是一个很贪财的人。但凭心而论,不算。
因为以华梅的美貌,她如果很贪财,在这个美貌可以作为商品售卖的年代,她是可以拥有很多钱的。
但她却并没有多少钱。
当时的她,付了成都一套60平米小户型的首付款之后,就没什么存款了。
她那套房子,在成都市内环路以内,二手房,60平米买成60万。她是按揭买的,首付加装修合计花了20万。
这20万,就是她从18岁到28岁整整十年的全部积蓄。其中有8万,还是她父亲给她的。她自己在花样年华里辛勤工作所能攒下的,平均下来一年只有一万出头。
可见她最如花似玉的十年,并没能从男人们手里,获得多少钱。
因此,她不应该算很贪财的人。
我之所以愿意给她1万2,而且是在股灾后我窘迫的时期,并且是在我已经得到她身体之后,而非追求阶段。原因在于,她的经济状况真的相当窘迫:
在她的老家,父亲和哥哥先后已经死去,只剩一个80多岁的爷爷,和近60岁的母亲。此外,她还有一个女儿,刚刚1岁半。
和我好了后不久,她就从小医院辞去护士工作,到一个茶叶公司当了文员。那家茶叶公司并不景气,她的月工资只有3千元,而每月还要还3千多元的住房按揭贷款。
华梅每月3千多的按揭款怎么还?细问之后我才得知,她离婚后,女儿的父亲,每个月给女儿大约4千元抚养费,她节衣缩食一点,基本上就够用来还月供了。
生活啊,对于多数普通百姓来说,真的就是如此的不易。
那些高富帅和白富美们,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和他们相同的这个世界里,有不少人谨小慎微地节衣缩食生活着,但也仅仅可以维持收支的脆弱平衡;
这其实就是多数底层人的现实。
而我,算个什么人呢?
应该说,即便股灾之后,我也不能算底层人,毕竟我还有80万存款,可能比不少人境况好些。
和一般的理工科白领不同,我是一个网络写手,对这个世界的苦难,有远远超出一般理工男的敏感。加之我曾经恋爱过的好几个女子,都来自底层或生存于底层,因此我对底层有着切肤的感受。
然而,写这个故事,我完全无意于粉饰自己,我是带着内疚的心,同时又是深深迷惘的心,在讲述那些渐行渐远的往事。
我在内疚什么呢?
我内疚于自己最终对华梅做得不够好,付出得不够多。
但是,股灾后的我,如同泥人过河,连自保都困难,我真的很迷惘于自己究竟能做到什么。
我的读者们,我不打算感动你们,也不打算取悦你们,我平静地讲述这个故事,如同旁观者一样用手术刀解刨我自己。
如果文字真的可以是手术刀,我愿意割下我的胳膊,或者切开我的胸腔;
如果我的灵魂可以飞上天际,我愿俯视自己残缺的躯体,以及自己懦弱的真我。
3,她的情史
卖掉甲壳虫之后不久,我和华梅就分手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无法接受她的孩子。
另外,那时正值2015年8月的第二轮股灾爆发,我虽然在第二轮股灾中并无损失,但每天看着论坛里哀鸿遍野的哭诉贴,对未来感到很消沉,当时的我想:这个可怕的股市恐怕会跌到多数人想象不到的低位,但这个过程可能又会特别复杂曲折,会让置身于这个过程里的股民,遭受炼狱般的折磨,我失去了对未来的信心。
一个拖着孩子的女人,菲薄的工资,沉重的房贷,以及缺乏稳定工作的我,所有这一切,让我感到抑郁。
于是我决定趁着毕竟还只交往一个多月,彼此感情还不太深,决定分手离开。
分手前,为了弥补自己的内疚,我用不宽裕的流动资金,给她买了一个苹果最好的平板电脑。花了大约4千多。
而我自己,一个月的日常生活开销,在股灾后严格控制在每月3千之内。
扪心自问,我那时应该是没有亏欠她的。我想,也许是吧。
可能我也不算非常有责任感的男人,但比起很多渣男,我应该还是没太对不起相爱过的女人吧。
我的读者们,当时的我,和此刻的你们一样,都以为我和华梅的故事,就这么结束了。
但没有,故事还在发展,只是,没有变得更好,反而变得更糟。
对了,我突然想起,我离开华梅之后,她曾经来找过我好几次,要求复合。我一次又一次地,犹豫却又坚定地拒绝了。
其中一次,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和她坐在成都东面龙泉山脉的一个小山丘上,眺望着山下的平原,我们像两个旁观者一样聊着自己的曾经的生活,聊着各自过去的恋爱史。
我这才得知,她的初恋男友,是安徽人,那人在老家已经娶妻,但公司派驻成都后,以未婚身份骗取了她的信任和爱情。
她把初恋交给了他,从19岁到22岁,和他同居3年。后来,他工作调动回老家,她追去,才终于得知对方早有妻室。
“但是,他真的非常非常爱我,对我非常好。他是不得以,安徽农村老家非常封建,他父母认定了他原配,他实在没有办法……但是,他对我,真的非常好。”她说。
“怎么个好法?”我冷笑着问。
“恋爱时从来顺着我,从不惹我生气。即使分手后,每次我换了电话号码,他都追问我的朋友,要到我的新号码,过去了这么久,还时不时地会打电话问候我。”
“呃,这就是好啊?”我心里想,对于男人来说,如此,不过是不花经济成本地预留一个免费炮友的可能性而已。
男人看男人,永远比女人看男人更透彻。
但我无法给她说破。因为女人总是相信世上有完美的男人,你若告诉她并没有,她不但不会信,反而还会认为你心胸狭隘、妒忌完美的男人。
华梅接着说,初恋受伤之后,她悲伤了很长时间,甚至因此离开伤心地成都,去了北京,由于外貌出众,当了售楼小姐。
在北京,有一个做工程的男人追她。她成了他的女友。
那个男人有别墅,条件不错,而且真心想和她结婚。
他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他以为她是去北漂的女演员,他为她那南方的美所震撼。
然而,同居后才知道,那个男人离婚但有两个孩子,并且不打算再生,华梅要面临当后妈的窘况,并且可能无法拥有自己的亲生后代。那时的华梅,刚刚24岁,反复纠结后,拒绝了这样的未来。
她主动离开那个男人和他的别墅,也离开了北京。
女人们总是这样,她们仿佛一生都在为爱情而奔走,她们来到一个城市,或者离开一个城市,往往都不是因为事业本身,而是因为男人和爱情。
当她们想要放弃一个男人时,往往会同时放弃一个城市,以及自己的前程。
华梅曾说,如果她一直在北京售楼,那么,她的现状会好许多。
然而她仅仅售了不到一年的楼,且这一年里大半时间都是在等待开盘,当楼盘真正开始销售时,她却离开了。出于骨气,她没要那“北京别墅男”一分钱。
“现在我才发现,那时的自己真的好笨啊——骨气,在那时可以呈一时的骄傲,可之后漫长的时间里,那一丝骄傲毫无意义。”华梅有些后悔地这么说。
离开北京后,她回了南充老家。
华梅的家乡在一个山区小镇近旁的村庄。她在小镇上开了一个服装店,由于她天生擅长服装搭配,小店做得不错,她在小镇上也算时髦青年了。和镇上几个年龄相当、长相不错的小姐妹,成了闺蜜。
镇上有不少男青年追她,但她看不上。她和县城里一个同龄男子谈起了恋爱,谈了一年,发现同龄那男人没什么责任心,就和他分手了。
就在那时,她的哥哥得病去世,随后,他的父亲也因癌症而病倒了。
灾难,开始无休止地关顾她脆弱的家。
当她父亲被查出得了癌症之后,本来他已经打算等死。
这时,她在北京售楼时认识的一个老板,途经四川,在上联系上了,专门到南充来看望她。
在得知她父亲的疾病后,那位老板当即取了10万元,交给她,条件是她和他结婚。
这个老板又高又壮,但岁数不小,比她父亲没小多少,并且离过几次婚,有3个孩子。
她父亲在病床上,用哀伤的眼神看着她,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要接受。
但为了父亲,她答应了。
随后,他父亲得以住进医院 ,但这时,已经是癌症晚期的晚期。
那10万元只花掉2万,用处是让他父亲死在了医院的病床而不是简陋的家里。
剩余的8万,他父亲硬塞给她。
原来,这就是她买房时,父亲给的8万的由来。只是,刚认识时她没这么详细地告诉过我。
那天,华梅接着说,她和那个男人扯了证,但没办酒席,扯证后不久就怀孕了。
当她生下女儿后,才发现那人的公司早已经是一个空壳,他表面上看着资产不少,但实际上拿不出多少钱来养家。
更关键的是,他还有很多,常年四处出差,结婚后往往一两个月见不到他一次。
甚至她坐月子的时候,那男人没有陪过她哪怕一天,以至于她落下了月子病。
于是,在孩子不到半岁时,她主动要求离了婚。
有许多更糟糕的男人,在离婚后连孩子都不愿管,相比之下,这个男人要好一些,离婚后,他每个月再怎么艰难,也总会给女儿4、5千元。
孩子半岁之后,她来了成都,在成都打工,认识了一个江苏男人,同居了半年,打算结婚了,却发现那个男人对她小女儿很不好,趁她不在时经常虐待孩子。
后来她母亲过来带孩子,与他们住在了一起,江苏男人经常嫌弃她母亲吃饭时咀嚼的声音太响。
于是,她倔强地再次选择了单身一人。
分手后,江苏男人依然纠缠她,喝了酒甚至会半夜到她住处来敲门,直到她报了警,才终于结束。
以上,就是她曾经的一切。
在江苏男子之后,她遇到了我。
她一度以为我会是她的终身依靠,甚至因此才从小医院辞职。
“那是一家福建莆田人承包的医院,可坏了,每次有患者来,总是故意不给别人立即医好,千方百计拖延病情,以便多掏病人的腰包,我在那当护士,要配合医生忽悠病人,心里早受不了,但工资高,一直没敢辞,有你之后,我才下决心辞了。”她有些欢欣地说。
然而,我最终也并没成为她一生的依靠。
4,边缘人
男人和女人有无数的区别,其中之一,是男人比女人更理性。
我选择离开华梅,根本原因是我得知她有孩子后不愿意当“后爸”,正如她多年前不愿意当“北京别墅男”两个孩子的后妈一样。
其次,也因为我在股灾后的现实状况,使我不得不寻求自保,她缺乏谋生能力,且带着一个孩子,如果以后我再生两个孩子的话,那么生活将会非常窘迫。
这是多么现实的生活啊,这是股灾之前有千万身家的我,完全不需要顾虑的。
所以,尽管我深深地同情她,但我依然不会回头。
记得那次下山的路上,我半开玩笑问她:
“你口口声声说,你那些前男友,一个个都比我对你好,那么,假设你突然有什么意外,需要他们给钱,他们会给你多少?”
“这个啊,北京那个,我当初那么骄傲地离开,肯定是不会伸手向他要钱的。其他的……我有把握的,可能就是初恋那个吧,他说过爱我远远超过他的妻子,除了婚姻之外,什么都愿意给我。”
当时,我这么问,完全只是开个玩笑。因为她老说别的男人都比我对她好,而我觉得,只有当大的灾难来临时,才是考验感情的时候,如同和平时期无法检验部队的战斗力一样。
我没想到的是,后来发生的一切,竟然使这种考验,真的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如今回过头看,我有时真怀疑人生是不是有命运存在,如果没有,为什么许多人生境遇,会那样神奇?
那次下山后,夕阳已经西下,我送她到地铁站,我们分开,经过那次理性的谈话,我以为彼此从此不会再有交集了。
也许什么都说开了,那之后,华梅好一阵没再纠缠我,我和她有整整一个月,没有任何往来。
我对画眉的感情,随着一个月的时光,慢慢地变得更淡了一些。
我有时候会想起她,想起她曲折的人生。
然而,比她更悲惨的人生景况,在这个地球的许多角落,每天也都在发生着。
例如有的残疾人偏偏还得了重病,例如被拐卖的儿童被打折手臂去乞讨……底层的生活从来如此,世界的繁华下面总是有着脆弱的悲伤,而我自己也好不到哪去,浮萍一般随波逐流着。
真的,在股灾后,有时候我发现,我连同情别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原来,同情别人,也是需要有实力的。
而我,其实已经沦为了这个社会的边缘人,除了我内心生命的热情依然熊熊燃烧,除了我永远自作主张地认为自己有着骄傲的头颅,而他人其实丝毫不理会我的骄傲……除了这些,我其实一无所有。
这是一个逼迫所有在年轻时曾经骄傲和桀骜不驯的人,随着岁月的洗礼而不得不逐渐低下他们高贵头颅的人世间。
时代的车轮滚滚碾压而来,我如蚁蝼般不堪一击。
有人在窃窃私语:“看吧,股市专治各种不服。”
但我觉得,其实,正确的表述应该是:“人类社会专治各种不服。”
读到了这里,我的读者们,或许你们和当年的我一样,都以为华梅与我的故事,彻底完结了。
但其实,直到此时,真正的这个故事,才刚刚开始……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