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
雷立刚
/ 04月26日 14:08 发布
我七岁时就离开了自己的故乡,所以,在我的记忆中,故乡曾经是很模糊的。
少年阶段回忆起故乡,首先闪现在脑海的,是故乡的冬天非常冷。我的故乡是湖南邵东县的一个小镇,母亲在那所小镇的初中教书,每到冬天,我记得学校里的学生们,人手一个烤火炉。那时还没有如今的“暖宝宝”,烤火炉像一个简易的小箱子一样,里面放一小碗炭火,孩子们就靠着这个古代就传下来的小东西,度过湖南下雪的冬季。
那已经是40年前的事了,不知道现在湖南的小镇,人们还使用那种烤火炉吗?
母亲是个很要强的人,由于父亲常年不在她身边,几乎可以算是母亲独自把我和姐姐拉扯大。
母亲一边要抚养孩子,一边还要当班主任,她对学生非常好,责任性很强,教过的学生莫不交口称赞。每天晚上她几乎都要批改学生的作业到深夜,然后才有时间在昏黄的灯光下给我和姐姐缝补衣服。每当那时,我心里就有些恨父亲,恨他不在我们身边支撑我们这个家。
那时我父亲一直在远方的铁路建设单位工作,一年只回故乡探亲一两次,所以我对父亲的感觉是生疏的,不太擅长处理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如今我自己成了父亲,却又发现,自己竟然不太擅长处理和儿子之间的关系。
我这才蓦然感到,原来当一个男人童年缺乏父亲的陪伴,会导致他一生对于父子关系的处理都颇感棘手。
童年记忆中,我的父亲像是一个暴君,他喜怒无常,时而对我亲昵有加,时而却又声色俱厉,对其他家人也是如此。
年轻时的父亲性情暴躁,而且控制不住情绪,一旦他发怒,往往不分场合。
印象最深的是我六岁左右,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去一座大城市旅游,在繁华的大街上,他和母亲拌嘴,突然脾气发作,在街上就是又是跺脚又是咆哮,浑然不顾四周的来来往往的行人投来异样的眼光,把母亲、我和姐姐窘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下去。
而且这样的情况远远不止一次。
长大后,我渐渐能够理解父亲,明白年轻时的他之所以那样,除了控制不住情绪之外,还因为他不在乎周围人的目光。
而我,远比父亲更加擅长控制情绪,遇事非常冷静。但我骨子里和父亲一样,我行我素,从来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和窃窃私语。
自我7岁离开湖南老家后,我们全家整整11年没有回过故乡,只在我18岁考取大学的那年暑假,父母带着我和姐姐回去过一趟。
那时父亲已经人到中年,但他身体依然健壮,性格依然极为强势。
18岁的我,尽管长得比父亲还高,但依然缺乏经济独立的能力,根本没有办法和父亲分庭抗礼,回故乡的那一路,一切都是父亲说了算:到哪里去看看、去哪个亲戚家……全都是父亲做决定。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对于那一趟探亲之旅,没有能在脑海里留下太深刻的记忆,以至于事后多年,我回忆起爷爷的祖屋和外公的祖屋,都是一片混沌。
而且那次,我最想去看看的童年居住过的小镇初中,竟因父亲的霸道安排以及行程的匆忙,而被省略掉了。
此后就是整整31年,我们全家没有再回过故乡。
直到去年,我开着车,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陪同父亲从成都自驾到湖南老家。
此时我已经49岁,中年偏后的年纪,上有老下有小,真正成了家庭的顶梁柱。
而父亲,则已是85岁高龄。他尽管性格依然强悍,浑然不承认自己已经老了,但毕竟,精力和体力明摆的那里,他也不得不向岁月屈服,甚至在不知何时,他早已悄悄地主动放弃了指挥权,愿意一切全听我安排,仿佛一个顺服的婴儿。
母亲比父亲小两岁,她身体虽然还健康,但十多年前就无法长途乘坐交通工具了,坐车久了她就会头晕头痛,全身不得劲。因此,我近十多年的自驾游,几乎走遍了的全国各地,最大遗憾就是无法携母亲同行。而去年回故乡,也同样如此。
去年这次回乡省亲,手握方向盘的人是我,掏钱买单的也是我,因此,我有了绝对的话语权。
然而我却已经真正懂事了,什么都不想再跟父亲争了。这一生,直到此时,仿佛我才和父亲真正的彻底和解。
憎恨父亲、理解父亲、成为父亲……这或许就是我们每个男人的人生三部曲吧。
我一路上主动什么都听父亲的,我渴望像童年那样,一切都由父亲发号施令。然而父亲却时常用依赖的眼神看着我,希望我牵引他。
以前那次是坐火车和大巴返乡,而这次是自己驾车,长途行驶,穿城跨省,返回回老家。所谓“近乡情更怯”,越是靠近故乡,我和父亲的心就越是紧张。
到了邵东县城,经过三四十年的巨变,父亲已经找不到任何曾经的痕迹。而我童年时就很少到县城去,邵东城区对于我完全就是一片陌生。
我们仓惶地离开县城,导航父亲的祖居“雷家冲”,没想到,靠近导航目的地时,父亲发现越来越不像,说这绝不是老家。我们在地图上好一顿寻找,终于发现十多公里外,另外还有一个“雷家冲”,可能才是父亲的祖居。
我埋怨父亲,怎么回你从小长大的地方,竟然你都能走错路,早就该发现不一样了呀。
父亲摇头叹气说:变了,一切都变了,完全看不出来了……
终于,我们开到了父亲的祖屋,父亲的亲弟弟在门口等着我们。用我们老家的话,我称呼他“满满”,就是叔叔的意思。
我对叔叔的感觉是陌生的,因为七岁之前就很少和他相处,七岁之后则更是几十年无往来。
我的叔叔比父亲小七八岁,他们俩的脸型颇为相像,但又不完全像。
叔叔有一个亲儿子,也就是我的堂弟,比我小十多岁,我离开湖南老家时,堂弟还没有出生。
这是我和堂弟第一次见面,两个血缘关系那么近的人,却是彼此人生中第一次相见,并且在相见时都已经人到中年,既有些亲近,又有些陌生。
叔叔和堂弟,带着父亲、我以及我老婆和两个儿子,去祖屋后山祭拜爷爷奶奶的坟墓。所谓后山,其实就是一个小丘陵,长满了茅草,有些路段几乎已经无法通行,我们费了很大的劲,才终于找到爷爷奶奶的墓地。
看到我的两个幼小的儿子,一本正经地祭拜“祖祖”,我忽然发现,我们每个人就像是基因链条里的一环,代代相传,把基因传承下去,如此而已。
因为日程安排很紧,在叔叔家只是吃了一顿午餐,我们就离开了。随后去了姑姑家,也就是父亲的亲妹妹。
姑姑也80岁左右了,她的背已经完全驼了,她和姑父虽然都还健在,但他们家的堂屋里,摆着两口打好的棺材,说是为他们自己准备的。
在姑姑家吃了晚餐,虽然他们一再挽留我们就住他们家中,但父亲还是决定,去邵东县城的宾馆住。父亲说,虽然他和妹妹感情很好,但他已经住不惯别人的家。
我们开着车离去时,姑姑在小路边久久地向我们挥手,父亲看着后视镜,没有说话。我想,父亲或许在心里说,这必然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回来了,哪怕最最亲的同胞兄弟和兄妹之间,也终有一别,并且终究各有各的人生。
在邵东住了一晚,第二天,我们去母亲的祖屋,祭拜外公外婆的坟墓。
母亲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依然在健在,但他的眼睛已经盲了。
我让两个儿子站在我舅舅身体两边,舅舅双手一左一右揽着两个小孩,合了一张影。
本想回成都后把这张合影拿给母亲看,这也是我拍摄这张合影的初衷。
但真正回到成都后,我最终没有拿给母亲看,因为我怕母亲看到自己瞎眼的弟弟,心里会难受,影响她的身体,母亲已经80多了,情绪不能受任何刺激了。
在拍那张照的时候,我第一次仔细看我这陌生的舅舅,发现他长得和我的母亲真的很像。
在祭拜我外公外婆坟墓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就是因为时间太久远,带我们拜坟的那个亲戚,起初认错了坟墓,等我的两个儿子很认真的拜完之后,亲戚这才发现,应该是几米外另外的两座坟。
不过我们也都没有太在意,重新另行祭拜,尽到了心意,也就够了。
当时我想,幸亏这次父亲还在,很多老一辈亲戚也在,所以还能正确地找到祖屋和祖坟,而假如这次我没有回来,再过20年,等我的两个儿子20多岁之后,即使我带着他们回到故乡,估计也根本不可能找到祖屋和祖坟了。
如此一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无限感慨,却又说不清到底感慨些什么。
由于不想给眼盲的舅舅增添麻烦,我们留了一些钱给舅舅,祭拜完后没吃饭就离开了。
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外公外婆的祖居地,名叫“隘门前”,我自动脑补,想象出一座大山,在山脚有一个仿佛关隘的垭口…… 18岁那年虽回去过,却没留下任何记忆,直到这次回去,我才发现,湖南邵东一带根本就没有大山,整个县境内,全部是低矮的丘陵,包括外公外婆的“隘门前”,其实就是一片普通的丘陵罢了,和我想象中的大山关隘相去甚远。
最后,这一次我手握方向盘,有了决定权,于是我专程导航到自己童年生活过的那所小镇中学,但是,当我驱车到了那里,我发现已经没有任何一点童年记忆里的图景了。
童年记忆中,有一条比较长的路,从国道通往那所中学,路两旁是大片大片的稻田。
而这次我发现,从国道到那中学校门,只有区区200米长,而且路两边已经全部都是参差不齐的房屋。
当我的车开到中学大门口时,由于是暑假,大门紧闭,我下了车,走进铁门,努力往学校里张望,试图能看到哪怕一丝往日的痕迹,然而,学校里的每一寸,对于我都无比陌生。
这时,一个保安走过来,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本想告诉他,四十多年前,我在那里面度过了我的整个童年,如今想进去看看。
可是,我忽然很害怕被他拒绝,仿佛是为了避免被拒绝的命运发生,我倔强地咬咬牙,说:“我就随便看看,马上就走”。
而后,我果断转身,回到车里,打燃火,开车离开。
当天我们就离开了故乡。
从某种意义上讲,去年陪同父亲回到故乡,不仅仅是完成了父亲的一个心愿,更是我自己的一次寻根之旅。
我悄悄地在自己的手机里标注了地图,并且截图保存。这样,等我七,八十岁的时候,让两个儿子开车带我再次回故乡,就不担心找不到地方了。
去年回故乡,开了那么远的车,却也只在故乡呆了两天就走了。
我问父亲,要不要多呆几天?
父亲说,我们就是很平凡的普通人,无法给周围人带来太多的好处,要摆正自己的位置,回来只是看看,并不应该打扰别人太久。
离开故乡的那天,父亲在车上,久久没有说话。
我想,父亲的今天或许就是我的明天,几十年后,我必然像父亲一样,忍不住想回故乡看看,却又在回到故乡之后,无声无息、无言无语。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