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彝族英雄史诗:彝巫
雷立刚
/ 03月30日 22:21 发布
《彝巫》 作者 雷立刚
注:歌剧的结构通常包括序曲、过渡曲、多重唱、合唱、独唱。独唱又可分为咏叹调、宣叙调、咏叙调、浪漫曲与小夜曲等。最后是终曲。
阿依几几
我俩多美丽
你戴上鹰翅飞翘的帕子
坐在山头多美丽
我戴上鹰翅飞翘的帕子
坐在山脚多美丽
你穿上鲜艳的彩裙
走在山脚多美丽
我穿上鲜艳的彩裙
站在山头多美丽
你披上漂亮的披毡
站在山头多美丽
我披上漂亮的披毡
走在山脚多美丽
——彝乡民歌.最初的浪漫曲
时代的飞轮翻滚碾转,狂风般掠过,卷起无数漩涡。置身其中,多少人像蝼蚁一样悲戚,像飘絮一样起落,像齑粉一样消散……但是,总会有人如大凉山上那倔强的苦荞,挺着硬直的脊梁追寻永恒的生命印迹。
虽然,最终依然没有任何力量,能与时代抗争。
第一篇
序曲
所有的巫术都是迷幻的鸟,
在你的眼里找到了它的天空。
1
子得呷
在大小凉山遥远的过往岁月里,人的年龄曾经是一个谜。
很久以来,凉山里生活着的各个族群,对数字几乎都没有准确的概念,所以,一些传说中长寿者的寿命,往往长久得不可思议。
例如,在尔苏部落口口相传的说唱里,尔苏人历史上最伟大的巫师——拉加大巫师,活了足足119岁。
他们说,拉加身高足有2米,手掌像蒲扇那么大,年轻时,他的眼睛比鹰看得更远,即便他80岁以后,还耳聪目明不逊18岁的小伙。
他们还说,拉加大巫师80岁那年,在凉山北部边缘地带,匪夷所思的事情如走马灯一般接踵出现:
先是春寒料峭时节,大渡河水位降到了从未有过的低,在“子得呷”的大渡河段,连最瘦弱的人都可以轻松泅渡到对岸,这在正常水位时是不可想象的;
这还不算奇,奇的是不久后,突然有一头长着翅膀的金色猛虎,连续三天在“子得呷”河滩出现,它并不伤人,却也不惧人,时而在浅滩上跳跃逡巡,时而一头扎入大渡河中,仿佛精灵。
那时的“子得呷”,虽然两岸是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但毕竟处于凉山边缘地带,极少有老虎,所有人都在相信老虎只在大凉山深处出没,至于有翅膀的金色老虎,则更是仅存于凉山各族巫师们的经书里。
所以,当亲眼目睹经文图画中才有的神兽,“子得呷”各个族群的人,不约而同纷纷跪下膜拜。
尔苏部族自然也注意到了那头金虎,面对如此离奇的异象,部落头人带着族人,到拉加大巫师独居的山巅岩洞,叩问吉凶。
拉加大巫师用五根兽骨打卦,又用陶碗装满水,他注视着碗中的水纹,仿佛看着芸芸众生的前世今生。
良久,他站起来,走出岩洞,站上山巅的巨石,放眼朝南方望去,近处的拖乌山以及稍远处的大凉山群峰,如同沉默的羊群,绵延到视野所极的天际,无穷无尽。
两条河流从山背后蜿蜒流转而来,在这里的交汇处冲击出一个肥沃的河谷坝子,尔苏人称之为“子得呷”。
“水有尽头,山无穷尽”,拉加大巫师对身后的族人,缓缓地说出一个预言,“过些日子,有一支和附近彝人说话不一样的彝人,将会到来。再然后,有几万汉人大军也会到来。而我们,可以借助这两股力量,重新回到子得呷去。”
还能重新回到肥沃的“子得呷”去吗?族人们既无比惊喜,又有点不敢相信,毕竟,他们已经失去“子得呷”好几十年了。
尔苏人是“子得呷”的第一批居民,在很久、很久、很久、很久以前,他们就迁徙到了“子得呷”河谷。
虽然有传言说他们是西夏遗民,但从来没有确凿的证据。也从来没有任何典籍能准确证明尔苏人的血统。
他们自称“番族”,声称“我们是谁、我们的来处,永远不能提起”。他们一代又一代地隐瞒着自己部族的来源,时间久了,连他们自己也不清楚了。
尔苏男子普遍高大英挺,头发微卷,高鼻深目,有点相似于欧洲的雅利安人种;尔苏妇女普遍面貌姣好,头上大多缠着黑白布帕,用银泡点缀额前,服饰精美,刺绣绝佳。
尔苏人的日常礼节繁复得近乎琐屑,即使在最简陋屋子里,哪怕坐在地上,他们也一点含糊不得“上下、主客、长幼”等等讲究。总之,他们即使在贫瘠中也固守着精致和体面。
几百年前的一天,尔苏人无意中来到来到“子得呷”这个坝子,很快发现这是极其神奇的一片土地——
在这个坝子里种植所有的瓜果蔬菜,果实都比别处的大一倍以上,并且飘着异香,香气可以飘越是十条山谷。
各种植物,无论原产地是东西南北,只要能得到种子,在这个坝子里就都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于是,尔苏人不再迁徙,定居在这个河谷,并给这里取名“子得呷”,尔苏语的意思是:“最适宜种植的神奇之地”。
后来,陆陆续续地,彝人和汉人,也都来到“子得呷”一带。
彝人来得比尔苏人晚,散落在“子得呷”南面广袤的拖乌山深处。
拖乌山从广义上讲属于大凉山的一部分,拖乌是尔苏语,凉山北缘的这片山地之所以得名拖乌山,是因为最早到来的人,是尔苏人首领“拖乌于喜降措”所带领的部落。
直到大约一百年前,果基、罗洪、倮伍三个黑彝家支,才从大凉山越西一带迁徙到拖乌山南部,他们孔武有力,将尔苏人的地盘向拖乌山北部压缩。
汉人来得更晚,他们起初人数并不多,也不擅武力,但却工于算计,精于耕种,很快就变着法子向尔苏人买下不少土地,仅仅过了几十年,“子得呷”河谷里的肥沃土地,就从尔苏人手里被卖到了汉人手里。于是,汉人在河谷里建起了集镇,并把尔苏人话音里的“子得呷”音译成“紫打地”。
渐渐地,“紫打地”以讹传讹地被喊成了“紫大地”。
那时,谁也想不到再过50年,“紫大地”会进一步变成一个载入史册的地名:安顺场。
失去“子得呷”河谷后,尔苏部族只好退守到河谷背面的拖乌山北部山地里。
拖乌山南部是彝人,河谷里则是汉人,尔苏人夹在中间,力量最弱。
其实若论单挑,每个尔苏战士都勇不可挡,但他们这个族群的人数实在太少了,尔苏人历来与任何外民族都不通婚,长期局限于族内婚配,久而久之,人丁变得寥落,部族的力量也就越发弱小了。
虽然如此,上千年来,却从来没有别族能够灭绝尔苏人。
原因在于一个公开的秘密:尔苏人的大巫师,掌握着令所有人闻之色变的巫咒。
一代代尔苏大巫师,传承着凉山神鬼莫测的巫术。
其中,拉加大巫师无论从名声和法力上讲,都是自古以来历代尔苏巫师中的佼佼者。
拉加是一个天才,他出生时,有一朵祥云飘到部落寨子上方,他6岁就跟随上代尔苏大巫师学习巫术,13岁时就被族人公认为不世出的天才巫师。
为了精研巫术,他20岁开始周游四方:向南穿越凉山到过云南甚至,向西抵达过拉萨以及更远的印度,向东边和南边都曾前往汉人繁华的大都市游历。
他精通尔苏语、藏语、汉语、英语,以及彝人各个部族的语言。天上地下,仿佛没有他不知晓的。
他在外漫游了40年,回到他的部落时,已经60岁了,身材依然高大得像一座山,身手比16岁的小伙更为矫健。
然而,他脸上的皱纹却比同龄人更多、更深,像大凉山深处纵横的沟壑,以至于族人们起初并没能认出他来。
只有上一代尔苏大巫师用鼻子嗅出了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回来,本来我130岁就该去另外那个世界了,为了等你,我多活了一年。”
那个夜晚,两代尔苏大巫师做了最后的传承,第二天早上,老巫师离世,享年131岁。拉加大巫师从此承担起护佑族人的重任。
尔苏人的巫师,与彝人的巫师毕摩一样,所司之职相当于古埃及的祭师与东亚萨满的综合。
拉加续任之后,用咒语在“子得呷”旁的山脊地带划下一道金线,所有未经允许擅自侵占尔苏人地盘的人,莫不遭遇不测,使尔苏人的土地自此不再缩小。
他的赫赫威名因此仿佛被老鹰翅膀扇动着传播得极广,别说在“子得呷”方圆百十里地名声遐迩,即便在遥远的大凉山深处,彝人里许许多多的巫师毕摩,也都尊崇敬畏拉加大巫师。他们都说,“尔苏大巫师拉加的巫咒,无人能解!”
时光如水流逝,一晃又过去了20年,拉加大巫师80岁了。
拉加大巫师离开“子得呷”和族人的那40年,正是尔苏人逐步失去河谷土地的40年,他的回归,尤其是他在金色老虎出现后占卜所发出的预言,使尔苏人重新拥有了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
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莫过于希望了。
但尔苏人同时又有些不敢奢望幸福真的会降临。
真的还能回到“子得呷”吗?尔苏人在将信将疑中等待着……
过了一些天,布谷鸟开始鸣叫时,竟然真的有一群彝人来到了这里。
这群新来的彝人,说的话确实和附近的其他彝人不一样,甚至穿着也有区别。
最大区别是男人的裤脚,这些人的裤脚很大,原来,他们是依诺人。
自古以来,凉山彝区可以分为依诺、所地、什乍三大片区。
凉山东北部的峨边、美姑、雷波构成了依诺片区;
凉山南部的布托、普格、德昌构成了所地片区;
而凉山西北部的越西、喜德、甘洛则构成了什乍片区,
这三个片区彼此之间方言差异相当大,甚至互相未必完全能听懂。
各区服饰也都自成体系,譬如:
什乍女子娉婷婀娜戴着的千层瓦盖帽,在所地就见不到;
而彝族男人头上所缠英雄结,则是依诺、什乍地区的习惯,在所地极为少见;
彝族女子迷人的百褶裙,其实只流行在所地人当中,历史上,其他两地并不流行……
总的说来,以上的差异十分繁杂。
所以,人们总结了一个最为简单的辨别办法,就是看男人的裤脚大小:
小裤脚、中裤脚、大裤脚,三个区域男人裤脚宽窄是显著不同的。
依诺人狂野豪放,男人的大裤脚扯起来和大裙子没什么区别,仿佛与他们的性情一样奔放;
所地的服饰通常叫做阿都服饰,具有沉厚典雅的特点,所地人的性格是沉默内敛的,似乎因此所地男人的裤脚才会那么小;
什乍男人的裤脚介于二者之间,他们的性情似乎也介于二者的奔放与内敛之间。
之前迁徙到紫打地南面拖乌山深处的果基、罗洪、倮伍等家支,都是裤脚不大不小的什乍人。
而这群新来的彝人,裤脚特别大,很显然,他们是依诺人。
这一群依诺人,男女老幼加起来只有一千把人,而且弱残伤病者居多,个个面带饥色,衣衫褴褛,像逃难的一样。
难道靠这样一个从远道初来乍到的彝人疲弱部族,尔苏人就能重回“子得呷”?
尔苏部族的人们沉默而疑惑地看着这些新来的彝人,不敢寄以期望。
只有拉加大巫师大步迎了上去,他说,“看吧,我在那碗水里看到的彝人来了,而我的后继预言,也都终将成真,你们现在知道什么才是最核心的巫术了吗?不是咒人也不是咒鬼,而是对未来的聆听。”
说起聆听未来,所有凉山巫师都知道,有一个家族,世代传承着这方面最高的特异功能,那就是凉山的黄金家族——利利家。
2
斗法
时光已经太过古老,古老得已经没有人能准确说出彝人究竟何时来到大小凉山。
一种说法是,古彝人曾经历了洪水泛滥的时代,在战胜洪水之后,由始祖笃慕主持,将其子民分为武、乍、糯、恒、布、默六支,每两支为一联盟形式,向一个方向迁徙、拓疆。这在彝族典籍中称为"六祖分支"。
也有人说,大约一千多年前,糯、恒两个古彝人部落,从云南昭通渡过金沙江,来到了大小凉山,即曲涅系和古侯系的先祖。
凉山地区山高路险,交通不便,气候湿寒,土地贫瘠,在古代生产力极其低下,物资非常匮乏,难以形成大的城镇和集中聚居区,于是,自然无法形成统一政权。
因此,很长的时间里,彝族部族都以单独的家支形式存在,互不隶属,各自为政。
凉山彝人自称“诺苏”,部落首领在彝语里叫做“兹莫”。
“兹”在彝语里的本源涵义是“权力”,远古时代最大的权力是联系和解释天神的权力,所以,各个部落在远古,都以大巫师为部落首领。那时的巫师掌管着献祭,法力强大,可以通神。
由于凉山自然条件特别恶劣,为了争夺有限的生存权,各个部落之间长年混战,互为冤家,残酷械斗往往延绵数十代。
于是,到了后期,擅长指挥军事行动的人,渐渐成为许多部落的首领,而巫师则逐渐转型为专职的神职人员,叫做“毕摩”。但是,依然有不少大巫师继续担任首领,其中最为显赫的,是后来广为人知的利利土司黄金家族。
在长年的激战中,部落里最勇武善战的家支渐渐成为世袭贵族,称之为“黑彝”,又叫做“诺合”。
而一般的普通部落成员,则叫做“白彝”。
“兹莫”和“黑彝”构成了统治阶级,“白彝”是自由民,更底层则是奴隶。这个金字塔般的结构,是人类在生产力低下、物质条件极端匮乏之下,自然而然的组织结构。
一代又一代彝人,在这种各不隶属,常年争斗的部落生存环境中,生生不息于千里凉山。
每当彝族部落之间发生战争,必请巫师作法,而巫师作法则必须使用经书。
在凉山彝巫们浩如烟海的经书里,《南克拂楞经》是法力最大,也最为传奇的一部。
相传它形成于远古洪水泛滥时期,彼时,为了治水,天神派了一个通天祭司,骑一头插翅金虎,带着一本经书来拯救世人,这经书就是《南克拂楞经》。
远古时期的彝族大巫师昊毕史卓和提毕乍穆,是凉山巫术史上的两大宗师,他俩本是师兄弟,源出一脉,却为争夺《南克拂楞经》,同时也由于在做法事的模式上发生了分歧,彼此变得水火不容。
昊毕史卓认为,做法事是神圣高雅的,一切程式都必须高贵,念经时要用金银插神座,麂獐作牺牲,雉鸡为祭品,鸿雁来占卜,所以做一场仪式,使用的材料十分昂贵。这就导致主张为少数人亦即贵族阶层服务。
而提毕乍穆却认为,做法事虽然神圣,但无须刻意高压,要为穷苦大众祈福免灾,必须将仪式简化,且使用廉价的物件。念经时只需用杉柳插神座,牛羊作牺牲,猪鸡为供品,鸡骨来作卜,这样,普通人也都能获得祈福避祸,否则,天下穷苦人就请不起巫师,办不了法事。
提毕乍穆的主张当然得到更多人的赞同,他的声望因此越来越高,而相比之下,昊毕史卓的声望自然就降低了。
于是,昊毕史卓越来越对提毕乍穆妒嫉仇恨,加之他俩的先师临死前把《南克拂楞经》交给提毕乍穆掌管,昊毕史卓十分不满,想夺过来,最终萌生恶念,决心用巫术咒死提毕乍穆。
为此,他主动提出与提毕乍穆进行顶级巫师之间的“隔山斗法”。
对于昊毕史卓的居心,早就和神灵相通的提毕乍穆自然了如指掌,然而,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改变自己已由上天注定的命运。
“凡人不能改变命运,而只能顺服命运。哪怕明知道要走向死亡”,他对弟子们说,“我们所有人都只能向死而生。”
随后,他答应了斗法。
斗法前一天,提毕乍穆很平静地招来他最喜爱的弟子利利,说:“我很快就要死了,现在把人人觊觎的《南克拂楞经》传授于你,你要发誓,你和你的后人,世世代代要保管好《南克拂楞经》,绝不可让《南克拂楞经》落入他人之手,否则,你将遭受绝后的无尽诅咒。”
利利是曲涅系一个部落头领之子,跟随提毕乍穆学习巫术已经多年。他略作犹豫,答应了。割破手心,将鲜血洒在《南克拂楞经》上。
提毕乍穆一字一句开始念起咒语,利利一字一句跟着默念,师徒两代巫师,同时向天起誓。只见梅花般洒落在《南克拂楞经》上的利利的血,突然化作一道金光,从经书扉页上直插云霄,而后折返地面,如同雷击一般贯穿利利的透露,在那一瞬间,利利的耳朵突然开了灵窍,他拥有了聆听未来的异能。
提毕乍穆看在眼里,微笑点头,接着说:“等我死后,你不要惊慌,更不要啼哭,将我放在经台上,假装我还在端坐着,给我嘴边放把笛子,笛子里关一只活的黄蜂。其他的,你不必再做什么,只要在我身旁照常念经就行,念完两个时辰,你带着《南克拂楞经》回到你自己的部落去当首领,引领你的族人吧。我会用咒语让你的后人获得大小凉山最高的荣光。并且,只要经书还在你后人手中,就能代代相传你的异能。”
第二天,提毕乍穆端坐在山这一边的青石台上,插了一根松枝在台前,当太阳转到正顶,松枝的影子缩到最小的那一刻,他失去了呼吸。
利利含着眼泪,立即按恩师之前的嘱咐做了。
提毕乍穆是被昊毕史卓念最恶毒的“咒经”所咒死的。
昊毕史卓坐在山另一侧的金银台上,把“色胡”朝提毕乍穆所在的方向直指着,隔着大山,念起咒经。
“色胡”是一种鹿角制成的“黑暗法器”。像昊毕史卓这样道行高深的大巫师,使用自己向魔鬼皈依所打凿的“色胡”,同时念动咒经,那真是指天天塌,指地地陷,一时间天昏地暗,威力无边。
然而这是一种“黑暗巫术”,受历代正派巫师们反对。昊毕史卓之所以冒天下之大不韪使用“黑暗巫术”,是因为唯有这样,他才能治死提毕乍穆,夺得《南克拂楞经》。不甘与贪婪,使他为了获得大能,向魔鬼出售了灵魂。
昊毕史卓念完咒经,立即叫弟子去探明提毕乍穆的情况。一想到提毕乍穆必死,以后自己将是天下第一的大巫师,不禁发出得意的狂笑。
不料,弟子打探后回来居然报告说:“提毕乍穆没死,他还悠闲地坐在经台上吹笛子哩,笛子嗡嗡发声,一直不曾停歇。”
他哪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提毕乍穆生前料定安排的。笛子的嗡嗡声,不过是里面关着的黄蜂在煽动翅膀而已。
昊毕史卓听了,大吃一惊,他想,难道自己的“色胡”和咒经都不灵验了,哪怕皈依了魔鬼也比不过提毕乍穆?一时间,又悲伤又愤怒,竟不知如何是好,心里翻江倒海,恍惚中将“色胡”指着自己念了一段咒经,立刻倒在地上断了气,自己咒死了自己。
哪怕皈依魔鬼,他终究还是没能得到《南克拂楞经》。
3
利利家
那之后,《南克拂楞经》在利利家支里代代相传,利利的部落也因《南克拂楞经》和他聆听未来的异能,而越来越强盛,成了首屈一指的大部族。
每一代利利后人,既是部落首领,又是远近闻名的大巫师。
就这样过了很多代,到了大约800年前,中原地带进入了元朝时期,皇帝的力量深入到了凉山腹地。
元世祖忽必烈当政之际,大小凉山爆发了以落部首领建蒂为首的武装暴动,数万叛军攻占建昌城,即如今的西昌,声势之浩大震惊朝野。
忽必烈下旨,任命皇子为大将,统帅十八族及土番士兵同征建昌,利利兹莫那时已经是曲涅系的大兹莫,一个静夜,他忽然聆听到从山涧里飘来一种空灵之声,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以及未来会怎样。
于是,他引领着族人,顺服中原皇帝,参与了平叛,他以《南克拂楞经》做法,可以平地惊雷、河水暴涨、斗转星移、呼风唤雨,立下了汗马功劳。
1275年,元王朝平定建蒂之乱后,设置了掌管凉山地区、直属朝廷的罗罗斯宣慰司。因功行赏,土司一职由利利兹莫担任,并被朝廷赐姓安,名安普卜,这就时第1代利利土司,也是大小凉山有史以来最大的土司。
第1代利利土司的衙门,设在今美姑县九口乡利穆甲谷的利利呷上。全盛时期,利利土司下辖的疆域,东至云南东北的乌蒙部,西至安宁河,北至大渡河边的子得呷,南至金沙江北岸。共计四十八个马站、火头,延袤殆千余里,十分辽阔。所以曾经有诺苏谚语称:
“地上的树都是利利家的树,地上的水都是利利家的水,地上的人都是利利家的人。”
可能是担心利利家实力太过强大,皇帝后来又分封了一些土司,但级别都低于利利土司。于是又有谚语说:
“彭伙土司负责为利利家担肥,莫色土司负责为利利家施肥,尔恩土司负责为利利家养鸡,沙马土司负责为利利家砍伐竹子,斯兹土司给利利家贡五匹马,阿都土司给利利家贡十头牛……”
巨大的权力和繁杂的政务,使得后几代的利利土司渐渐不再直接担任巫师,不再做法,由黑彝巫师“阿尔家”专门负责为利利土司念经,黑彝“补约家”则负责为利利土司祈神……如此,和风细雨的日子过了几代之后,后世的利利土司逐渐模糊了巫师身份,或许连做法的技能也生疏了。只不过,他们依然代代掌管着《南克拂楞经》。
随着利利土司自身巫法日渐衰微,一百年后,曾经为利利家服务的沙马、斯兹、阿都家都成了独立的土司,不再服从利利家。彼此各自为政,分散了利利土司的权力。凉山土司制度变成了众多中小土司平权并立的局面。
而从明朝中期起,原先属于各个土司下属的黑彝贵族,变得越来越强大,他们不再服从土司的管辖。
明朝嘉靖年间,即16世纪中叶,为了抢夺土地、财富、属民以及《南克拂楞经》,彼此通婚的黑彝阿陆、马家二家支,联手击败第11代利利土司,把他赶到昭觉的交特木古去了。
第11代利利土司被驱逐,是凉山黑彝崛起的标志性事件。
黑彝家支从此不断向各个土司发动挑战,土司们陆续或被推翻、或被压缩了统治区域。
第11代利利土司被迫迁至交特木古之后,又过了一百年,到了清朝顺治年间,即17世纪中叶,第16代利利土司在位时期,再次遭到黑彝的进攻。
这次,是黑彝八且、糯米两个家支联手打上门来。
利利土司的探子拼死带回了消息,然而即使有所准备,第16代利利土司也无奈地意识到,自身力量已然不敌,紧张匆忙中,他让最小的儿子带着400个忠心的仆从,携《南克拂楞经》,趁着夜色提前潜逃,以图留下最后的血脉。
第二天,黑彝联军就杀到了利利土司衙门,将整个利利土司家族进行血洗,片甲不留。
带着最后的死士突围的第16代利利土司,最终被围于洛鲁河谷。黑彝们霸占瓜分了利利土司的最后的领地和子民,在河谷的一隅,他们逼迫利利土司交出《南克拂楞经》。
第16代利利土司维持住了利利家的尊严,他从容地在河边一棵树上自缢身亡。
时代放弃土司这个群体的时候,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呼啸而去。黑彝糯米家支的一个壮汉,对土司连最后的敬畏也荡然无存,他凶狠地举刀砍下第16代利利土司的胳膊,取走了土司手腕上的金镯子,并顺手将那只断臂扔到河里。
就在那一瞬间,洛鲁河谷忽然金光闪烁,从山脚升起一道彩虹,整条洛鲁河仿佛在一刹那16代利利土司的鲜血染红,人们震惊地看见,一头长着翅膀的金色老虎,踏着血红的河水,朝着彩虹一跃而去,瞬即消逝在彩虹里。
从那天后,怀念利利土司的彝人,途经洛鲁河谷时,不喝河里的水。
清朝皇帝为了继续维持凉山地区的土司制度,将利利土司衙门再度西迁至沙木沟,之后又迁至安宁河西岸的安宁场,偏安于凉山边缘一隅。并从利利土司的远亲——贵州安姓土司家族里,选人过继过来,承袭了利利土司官职,此为第17代利利土司。
但人们心里都清楚,这已经不是利利土司的直系血亲了。
有人说,那头金色老虎,代表着利利家血脉的一个传承者,它遁入彩虹里,预示着利利土司有一个真正的后人逃出生天;
也有人说,那头金色老虎代表着整个利利家族,它的飞逝,意味着整个利利家彻底地从凉山离逝了,正如《南克拂楞经》也从此不知所踪一样。
在那时,凉山的大多数人都相信后一种解释,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曾经凉山最显赫的黄金家族利利家,血脉已尽,已然绝嗣。当真是看它起高楼,看它楼倒了,如同凉山冬季大雪下的荒原,白茫茫一片,只剩苍凉。
那些人不清楚的是,利利土司的血脉其实还在,只不过,因为力量已经太弱小,在这弱肉强食的凉山丛林里,他怕被人知道真实身份后保不住《南克拂楞经》,甚至惹来杀身之祸,所以,这个时年14岁的少年在逃离之后,本应是真正第17代利利土司的他,一直假托是利利家下辖的一支刚绝嗣的黑彝——布雷家支的后人。他背熟了布雷家支的谱系,自称黑彝布雷家的第65代头人。
清康熙朝以后,黑彝管辖的地域,即“诺区”,不断扩张,土司的个数以及管辖地域越发减少。凉山腹地成了针插不入、水泼不进的诺区封闭地域。
并且,哪怕再弱小的黑彝,也不受别家黑彝的辖制。诺苏谚语“地里的石头一般大,黑彝脑壳一般大”,意思是说,所有的黑彝都是世袭的头人,没有一个黑彝能统管另一个黑彝,他们除接受血缘婚嫁带来的同盟关系以外,不会接受任何发号施令者。
这就导致黑彝家支之间为争夺土地和子民,连年征战不休、弱肉强食。那些弱小的黑彝家支,只能战死绝后或者逃离核心地域,他们不断地被从大凉山深处赶走,逃往凉山边缘临近汉人的地方。
第16代利利土司的小儿子,即后来假托的第65代黑彝布雷头人,带着那最初的400名仆从,在大凉山深处东躲西藏,之后的200年里,历经9代,到了假托的黑彝布雷家第74代头人时期,逐渐发展到两千人。然而,即使两千人,他们依然是弱小的黑彝家支,到了19世纪中叶,连续几场争夺领地的恶战过后,布雷家支所辖人口只剩一千余人,并被驱赶到了凉山北缘的甘洛一带。
在彝人眼里,甘洛是靠近汉区的荒凉边地,那儿有著名的鬼山“德布洛莫”,其阴森恐怖、鬼哭狼嚎的可怖情形,经历代驱鬼巫师们绘声绘色地描述过后,早已深刻印在了每个彝人的心中。彝人有“石沉水塘不回还,人到甘洛不回还”的谚语,一者对甘洛那边的妖魔鬼怪感到惧怕,再者对甘洛北面的汉人世界感到陌生。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凉山深处的彝人不会想搬迁到甘洛来。
但19世纪中叶,即使边地如甘洛,也已经被各路黑彝家支势力分割殆尽。甘洛的山区,被甘家、勿雷家、黑家等几个强大的黑彝家支所瓜分,甘洛的河谷平坝地带,则要么已经“改土规流”由汉人管理,要么由当地两支姓岭的土司所分管。这两户土司虽然汉姓都是岭,但彝姓其实是不同的,在田坝河上游的是斯兹土司,在田坝河下游的是斯补土司,一个姓斯兹,一个姓斯补。
甘洛的所有势力,都并不欢迎突然冒出一个黑彝家支“布雷家”来分一杯羹,布雷家支现任的第74代头人先后去拜访了上游和下游的两位岭土司,表示愿意寄于篱下,都被婉言谢绝。
他只好带着族人到甘洛的山地里开荒,但每每总是刚开始烧荒,就被声称是此地主人的其他黑彝家支赶走。
看来,即便在偏远的甘洛,布雷家支依然无立锥之地,他们不得不顺着大渡河逆流而上,边打边撤,终于,在这一年,利利家真正的后裔,本该是第25代利利土司的布雷头人,带着一千来号饥寒交迫的族人,宛如逃难一样,来到“子得呷”旁的拖乌山脊上,与尔苏人里名震四方的拉加大巫师相遇了。
4
布谷鸟
这年“子得呷”一带的异像,除了初春严寒里的那头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金色插翅猛虎,还有播种季节漫山遍野的布谷鸟。
布谷鸟是一种候鸟,又叫报春鸟、吉祥鸟、播种鸟,它的叫声代表春天正式降临,代表着播下种子,洒下希望。
虽然,往年也总会有布谷鸟飞到子得呷,但像那年这般,从河谷到山脊,到处是密密麻麻的布谷鸟,却还是头一遭。如此多的布谷鸟齐声歌唱,宏亮的“布谷——布谷……”声响彻云霄。
布雷头人在布谷鸟的鸣叫声中,跟随拉加大巫师走入岩洞,他刚一如既往自报家门,声称是黑彝布雷家支后人,拉加大巫师就淡淡地摆了摆手,打断他,用流利的诺苏话念道:“阿布日普,日普季木,季木布户,布户巴哈……”。
布雷头人大惊失色,这正是他们利利家祖上父子连名的谱牒。显然,法力无边的拉加大巫师,早已识别出了他真实的身份。他忽然感到在强大的巫师面前,已经无需再伪装,终于可以做回自己,那一刻他不禁痛哭流涕,坦言自己确实是利利家的后人。
“你本应是第25代利利土司,你的祖上是利利大巫师”,拉加说,“可是,现在的你,还懂得巫法,能诵经驱魔、治病救人吗?”
布雷头人面红耳赤地摇了摇头。
“姑娘要出嫁前,你能口念咒语,投掷木片,预测姻缘吗?”
布雷头人又摇了摇头。
“如果谁家的羊被偷了,却确定不了小偷,你能念咒施以‘铧口刑’,原地交由神灵去判罚吗?”
布雷头人尴尬得额角冒汗,他只能继续摇头。
“和仇人开战,你能从整张牛皮下穿过,喝下神酒,脚踩刀山,念咒恭请天兵,祈求神灵护佑吗?”
布雷头人恨不得钻到地缝里去,可是,除了摇头,他别无他法。几百年前不知第几代的利利土司,就已经荒废了祖宗的巫师本业,第16代利利土司那逃出时仅仅14岁的小儿子,更是来不及继承家学,至于后人们假托布雷家支,在大凉山里碾转迁徙的这200年岁月,连生存都惶惶不安,自是毫无机会重获巫师之术。
拉加大巫师接着说:“我年轻时,曾到过你们诺苏地域的黄茅埂,无意中吃了毒草,差点毙命,机缘巧合之下,你们诺苏人这几百年里最伟大的毕摩阿苏拉则的一位传人救治了我,并传我诺苏最正宗的巫术,当时他要我起誓,一定在有生之年把诺苏巫术转授给适合的诺苏人。
在好些天前,我占卜打卦,天神告诉了我关于你的一切,如果我在那碗水里没有看错,你应该有两儿一女。诺苏巫术传男不传女,我愿意从你的两个儿子里选择一个,作为我的传人,传他无上巫术,让你利利家从此中兴,不再受人欺负。”
布雷头人确实有两儿一女,没想到拉加大巫师连这也能预知,他不禁敬畏不已,一想到自己的一个儿子能学到如此通天本事,自然高兴,但他也明白,大凉山里有一句俗话,“石头不会自己长脚,天上不会掉下荞麦粑粑”,他略做沉吟,直率地问:“这当然是感激不尽,只是,我们利利家已经破败,狼狈不堪,不知能对您有何效力?”
拉加大巫师也同样直率,他说:“我唯一的要求,是你把《南克拂楞经》从此交由我保管十年,于你来说,其实是从此少了一大负担。而于我来说,不久后将有大用,我们尔苏人,以及你的家支,都可以在不久后的大机缘中,柳暗花明。”
《南克拂楞经》传到第10代利利土司之后,就早已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晓得要妥善保存,却不知为何要保存妥当,至于先祖利利在接手《南克拂楞经》时,向恩师提毕乍穆所发下的绝嗣毒誓,更是两百年前就不知此事了。
所以,布雷头人尽管有些迟疑,但,一边是族人们生死未卜的前程,以及自己毫无能力的窘境,另一边,则是显而易见的让儿子拜师后的巨大收益。孰轻孰重,一目了然,他委实有些心动了。不过,他还是略微有些迟疑。说:
“可是,这经书是我们祖上流传下来的,代代相传必须永不离身,我虽然已不懂诵读使用,如转交给你,我的祖上是否会怪罪?我的后人是否会遭殃?”
“此经杀孽太重,何况,不妨看看你利利家,过去这几百年,是如何危机四伏?如果此经真能护佑你们,你的家支又怎会如此衰败萧条?”拉加大巫师说,“我也只是代管十年,十年后我差不多要老死了,到时归还给你利利家,而且我愿再给你一份厚礼——我知道一个世外仙境般的高原牧场,那里水土丰饶,目前是无主之地,正是上天为你利利家的延续所预备的礼物啊,此事一旦成了,说不定那里会成为你的领地,你或许还能重新成为土司,甚至恢复利利名号,你反正目前已经走投无路,为何不赌一把呢?”
于是,布雷头人把《南克拂楞经》献给了拉加大巫师。他觉得这个交易太值得了,在那时,他并不知道,命运早给人间的每一笔交易,都悄悄标注了价码。
随后,拉加大巫师从布雷头人的两个儿子里,选择了岁数大的那一个作为关门弟子。
布雷头人的三个子女,老大是女儿,老二和老三是儿子。他最喜欢的,是他的小儿子。
小儿子当时刚刚六岁,长得比女孩还俊俏,非常聪明乖巧,灵气四射。按照常理,学巫术应当越小开始启蒙越好,但是,拉加大巫师,却选择了岁数大的二儿子。
布雷头人的这个二儿子,时年12岁,从小呆头呆脑,性格木呐,拙于言谈,长相与弟弟相比更是差之千里,脸上有一块半个巴掌那么大的青色胎记,显得有几分狰狞。并且,在几年前被别的黑彝家支追击逃难中,他腿脚受伤,成了瘸子。
拉加大巫师却一眼发现了他过人的天赋。“你一定会成为一个杰出的巫师”,他对他说。
从那天起,布雷头人的瘸腿二儿子,就住在了拖乌山巅的岩洞里,每天都与拉加大巫师同吃同住,日夜不休地学习巫术。这一老一小颇为投缘,几天后,拉加就不再喊他的名字,而是直接喊他“二儿子”,似乎真的视为自己的儿子。
而布雷头人和他的族人们,也在尔苏人的地界里得以休养生息,终于不必再长途跋涉饥寒交迫了。
大凉山里的巫师文化,是标准的多神论,不但多神,而且神与人相处特别融洽,这一点和古希腊文化特别相似,神和人的距离并不遥远,神与人的关系也并不疏离。
似乎每家后院都藏着个什么神、什么鬼、什么怪,而且它们轻易并不伤人,反而只要你诚信祈祷,他们就能帮你出力。所以,巫师的意义,就是成为一个桥梁,沟通人与神,使之更紧密地关联。
“所有的巫术都是迷幻的鸟,在你的眼里找到了它的天空。”拉加大巫师这样对二儿子说,“这是我的上一代大巫师在我12岁时告诉我的,我12岁就知道,却用了足足50年,才真正读懂。我们只是桥梁,沟通别人的天空,等有一天你也理解了这句话,你就成为真正的大巫师了。
又过了一些天,一个深夜,拉加大巫师突然对二儿子说,“现在,我可以教你《南克拂楞经》的咒语了,经书上有你祖先的血迹,所以只有你念咒,效果才能出现。”
“师尊,您指的是什么效果呢?”二儿子疑惑地问。
拉加大巫师微微一笑,说:“效果就是,改天换地,呼风唤雨……对了,如果《引领经》让我占的卜没错的话,再过几天,一支汉人的大军,应该就会到这里了,到时候,你要念动我教你的《南克拂楞经》咒语,让大渡河水暴涨起来。我所指的效果,就是水涨的高低。我们其他巫师,哪怕法力再高,也只能让水位涨半米,而你,利利家的血脉,能让暴雨如注,能令星辰坠落。”
5
翼王
关于会有几万汉人大军到来的消息,早在拉加大巫师最初预言之时,就很快传遍了“子得呷”,可是,无论是尔苏人、彝人还是集镇里的汉人,都将信将疑,因为这太不可思议了。
几万人可不是小数字,怎么可能突然降临到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地方呢?
“子得呷”及其周边的拖乌山地,过去数百年来人口算不上繁茂,一个部族能上三千人就已经是大族,还从来没有上万人一起迁徙的现象,这显然不符合所有“子得呷”人的常识。
直到,初夏时分,竟然真的有几万汉人大军,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里。
这几万汉人,身穿与通常的汉人略有些不一样的衣服,披头散发,不留辫子。还打着写有“太平天国”四个汉字的旗帜,带着刀剑甚至火器,他们如同天兵天将一样,忽然从大山背面出现在“子得呷”,让“子得呷”的原住民们,包括集镇里的汉人,都惊慌失措。
“竟然真的有汉人大军来了”,“子得呷”的人们一片讶然,从此他们更加敬畏拉加大巫师的预言了。
那一年,按照清朝的历法,是同治二年,按照西方的纪元,是1863年。
那年5月14日,翼王石达开前锋部队,以樟木菁村民赖由诚等人为向导,出栗子坪,抵达大渡河岸,屯兵于当地汉民所说的“紫打地”,以正面直对大渡河的营盘山为中军营地。
大军初到的那天,大渡河对岸还并没有清朝守军,石达开的太平军当日便造筏准备渡河。可是当天夜里,太平军不少将士,都在夜晚睡梦中,听到了仿佛无数春蚕啃食桑叶那样绵长细密的声音,他们不知道,那是一个具有利利血脉的少年巫师,在“子得呷”旁的山巅上作法。
法事过后,从凌晨起,竟真的突降大雨,就仿佛天河猛然打开了闸门,洪流倾泄而出,河水暴涨了一米多高,第二天,根本就无法再渡河了。
太平军的汉人向导说,这是上游山洪突发涨水,过两天就会消退,按照往年惯例,大渡河真正持续涨水要到一个月之后。他们以为这只是突发的小山洪,一般两三天后洪峰过去,水位就会回落。
于是,太平军特意在紫打地河畔休整了三天,想等突发的山洪退却后,水位变低,再从容渡河。
没曾想,第三天后,虽然不再下雨,天气放晴,但水位却涨得更高,水流变得更为湍急。
而这三天宝贵时间一耽误,对岸出现大量的清军。
不得已,石达开组织了一千死士渡河。可是,船筏到了河心位置,那延绵的春蚕啃食桑叶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顿时,一个个巨大的漩涡在河流中心旋转着,仿佛要吞噬一切,有两条船瞬间就如同被水下伸出的巨手拽入了河底。不少将士吓得跳水而逃,翼王只好下令收兵,再次推迟了抢渡。
5月21日,大渡河的水位终于有所下落,翼王挑选五千精锐,“左手握矛,右手挽盾,披发赤足,腰悬利刃”,用挡牌护身,分驾木筏几十支,在松林河汇入大渡河的剪力作用下,拼死强渡。
当时,五千精锐已经冲过河心,靠近对岸了,眼看就要成功,突然,那绵密细碎的声音再次响起,河水在并未下雨的情况下,竟然莫名其妙地再次暴涨,船只在原地打圈,进退维谷。
清军趁此机会,从北岸居高临下用大炮轰击,一时间,水柱冲天。各筏先后炸裂,将士纷纷落水,随着激流飘没。剩下没被打翻的船只,也被冲走,不知去向。这一战,五千精锐无一生还,是导致整个战局急转直下的关键。
5月22日,翼王转移进攻方向,抢渡松林河,在松林河和大渡河交汇的河口上下几里路内,处处抢渡。但是,绵密的声音再度回响,原本并不太深的松林河忽然变得到处是漩涡,太平军将士竟然多数冲不过这小小的松林河,少数冲到对岸的,也因体力耗尽而被清军杀害。
翼王帐下也有随军巫师,打卦之后,他算出附近必有大能的巫师,在念咒御河。
“他的法力太过强大,我们只能避其锋芒,离远一点渡河。”他说。
于是,5月23日,翼王移兵至松林河口以上十里的磨坊沟抢渡,数百将士泅水前进。可是,太平军有所不知,此处西距贡嘎雪山不过百里,当那绵密的巫咒再次响起,贡嘎山上的雪水倾泻而下,其寒无比,冷得令人抽筋,难以泅渡。
太平军将士游了一阵,手脚就被冻得麻木不堪,被急流冲走,纵然有爬上对岸的,也冻得手脚僵硬,难逃清军毒手。
翼王又令放入几艘大船,首尾用铁环相扣,作为浮桥。可是,再一次地,巫咒过后,急流突然冲击,铁环被冲断,浮桥断裂,抢渡再次失败。
到了这一年多6月3日,太平军最后一次抢渡,分兵三路,两路抢渡大渡河,一路抢渡松林河,全军出动。
然而就在当天夜里,咒声响起,河流水位再度突然暴涨,波涛汹涌,将士与激流搏斗,筋疲力竭,最终三路大军全都受挫。
自此,太平军抢渡大渡河和松林河终于彻底失败。从整个战局来看,导致太平军失去先机及抢渡失败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他们无法冲破清军火力的封索,而是河流水位诡异地突然暴涨,而涨水引起一系列的河流变化直接导致了船只无法靠近对岸。
可见,明明未到雨季,却突如其来的河床涨水,才是石达开兵败的真正原因。
然而,为什么会突然涨水呢?有历史学家专门考证了1863年大渡河流域的水文和天气,发现那一年雨季并未提前一个月降临,甚至即便大渡河上游,也并未降水。
如此,这陡然暴涨的河水,实在是难以用科学去解释了。
1978年5月20日,美国总统卡特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抵达北京访问。在这次访问中,布热津斯基首次见到了。邀请他全家走访长征路。
7月,布热津斯基走访了大渡河、安顺场等地,随后他在美国《生活》杂志上发表了《沿着长征路线朝圣记》一文,指出:“在我们走近大渡河时,曾经一度怀疑它是否真的像长征战士在回忆录中描述的那样水流湍急,险象环生;及至亲眼目击,才知并非言过其实。这条河水深莫测,奔腾不驯,加上汹涌翻腾的漩涡,时时显露出河底参差狰狞的礁石,令人触目惊心,不寒而栗;有几处,河水还以异常的速度倒流回环。我们一行之中谁也没有见过这种水流现象。时而回流,时而顺流,时而侧流……似乎和地球的引力场不生关系。原来,大渡河自有它自己的隐秘规律!”
是的,大渡河有着它自己独特的秘密,它以不息的奔流带走了时间,从而也带走了历史的真相。山似乎被流水偷走了影子,时间也似乎被河水冲刷成虚壳,关于巫师的隐秘往事,如今已经不再有人相信。
但是,紫打地两岸尔苏人和彝人的传说里,那个年仅12岁的天才巫师,以其不可思议的少年老成,端坐于紫打地背后的拖乌山巅,念动咒经,从而改变了石达开的命运,也改变了紫打地乃至大小凉山的命运。
遥想当年,“密勒日巴尊者”的传奇在西南地域无人不晓。密勒日巴曾使用至高巫术“黑咒”,招集起漫天的巨石,杀死家族仇人。这样威力无穷的咒语,如今,紫打地近旁的那位年轻的彝人巫师,似乎也拥有了。大渡河水因他而涨,成为囚禁翼王石达开的无边水狱。
多年以后,这超出现代人想象力极限的传说,至今依然弥绕在那片山山水水之间。
那件事情之后,对于凉山北缘的大渡河一带,产生了三个结果:
其一,满清朝廷嘉奖尔苏人抗击石达开有功,将越西西路河道“七场四十八堡”,全都交由尔苏头人管辖,封号松林土司。这七场是:紫打地、喜乐、洗马姑、腊尔坝、积玉、海尔挖、田湾,其中以紫打地为首,紫打地成为尔苏土司的。拉加大巫师向族人所预言的“尔苏人将回到子得呷”,成为了现实。
据说,如今的“安顺场中学”位置,便是150多年前的尔苏土司衙门旧址所在。
汉人从紫打地往北迁,由朝廷拨款,沿大渡河岸扩展了紫打地的集镇面积,汉人聚居于集镇的北部。而彝人,依然分布在紫打地南面的拖乌山地,并经常到紫打地赶集,购买日常用品。
从此之后,紫打地成为尔苏人、汉人、彝人和睦共处的一个繁华集镇。
其二,甘洛田坝河上游的斯兹土司,即彝人“田坝河上游土司”岭承恩,因截杀石达开立下大功,被授予头品顶戴,赐“恒勇巴图鲁”名号,赏二品衔,封建威将军,且蒙紫光阁绘像之荣誉。
其三,黑彝布雷家支头人之子,对于大渡河涨水立下汗马功劳,经尔苏拉加大巫师报请朝廷,赐予布雷头人“土目”官职,并把拖乌山深处的孟获城地域,作为布雷家的辖地。
长期流窜、狼狈不堪的利利后裔,终于再次当上了土司,虽然,与祖先的辉煌不可同日而语,“土目”仅仅是最低级的一种土司官衔。但是,毕竟他们有了自己的封地,
翼王石达开的到来和消亡,仿佛流星划过宁静的凉山,却又似命运之神有意无意地拨弄骰子,在转瞬间,就改变了凉山许许多多人好几代的浮沉。
(第一至第五章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