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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蠢是怎样一种公共危害

黑郁金香   / 2023-08-31 14:21 发布

  愚蠢是怎样一种公共危害

  作者:徐贲为美国加州圣玛利学院英文系教授,文章摘自网络

  文艺复兴时代的人文学者伊拉斯谟的《愚人赞》通过愚人(the folly)之口来讽刺和揭露那些自以为聪明、自以为是的愚蠢(stupidity)。这种讽刺式的揭露同任何其他讽刺一样,是破坏性的,而不是建树性的。在这样的讽刺之外,我们还需要增强对愚蠢的认知,知道愚蠢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了更好地识别现实中的愚蠢,增强对愚蠢的抵御能力。

  在汉语词典中似乎找不到对“愚蠢”的特定解释,在《辞海》里,“愚”是愚笨的意思,“蠢”是蠢笨的意思,加在一起大概是特别“笨”的意思,说一个人愚蠢,可以是很严肃地看不起,也可以是不太当一回事地觉得好笑。

  在英语中,“愚蠢”(stupid)也常常是蠢和笨的意思,stupid来自拉丁文的stupere,是麻木或昏头昏脑的意思,扮演傻瓜的角色叫the stupidus of the mimes,类似于小丑和丑角。我们称为fool,《愚人赞》里的“愚人”就是这个字。

  然而,愚蠢并不是一种单一的状态,而是可能有不同的情况。例如,意大利作家和符号学家艾柯和法国作家和演员卡里埃尔在《别想摆脱书》(pp. 180-185)一书里有一个关于“愚蠢”问题的交谈。他们认为,需要区分三种不同的情况:弱智(imbecile)、痴呆(cretin)和愚蠢(stupide)。我们可以把“痴呆”搁置到一边。痴呆的人把调羹举到前额而不往嘴里送,出了门不知道怎么回家,你对他说什么,他都听不明白。

  相比之下,“弱智”是一种社会性质的智力缺失,还有别的叫法,如“傻冒”“二百五”。在许多人眼里,“愚蠢”和“弱智”是一回事,譬如在葬礼上轻松愉快地说笑。与弱智不同,“愚蠢”的根本缺点不是社会性的,而是逻辑性的。

  乍看起来,愚蠢的人似乎在以正确的方式进行思考。我们很难一眼辨认出端倪。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最危险。

  愚蠢的人不仅仅是错了,他还大声宣传自己的谬误,让全世界觉得他最聪明。他昭告天下,要所有人都听见。所以,“愚蠢像喇叭一样响亮,这多少让人惊讶”。弱智只是对自己有害,而愚蠢则是对社会有害,社会应该特别防范和警惕的是愚蠢,因为愚蠢不满足于错误,他满世界嚷嚷,发出刺耳的言论,把蠢话当真理来说。对善来说,愚蠢是比恶更加危险的敌人。恶可以抵抗,愚蠢则无法防卫,因为它并不服从理性,毫无运行规则可言。倘若事实与愚蠢的偏见相左,愚蠢便拒绝相信事实;倘若那些事实无法否认,那愚蠢就干脆视而不见。

  在日常交往中,人们一般不说别人弱智、白痴或愚蠢,至少当面不说,因为这些是有伤害性的字眼。《圣经》里告诫,不要用raca——亚拉姆语(Aramaic)中的“愚蠢”(犹太人在公元前几百年就已经在用亚拉姆语了)——来说你的兄弟,耶稣说:“你们听见有吩咐古人的话,说:‘不可杀人’;又说:‘凡杀人的难免受审判。’只是我告诉你们,凡向弟兄动怒的,难免受审断;凡骂弟兄是拉加的,难免公会的审断;凡骂弟兄是魔利的,难免地狱的火。”(《马太福音》,5:22)

  在待人接物中动不动就嘲笑或训斥别人“愚蠢”是不对的,不仅因为愚蠢这个字容易伤害人,而且还因为这么做往往本身就可能是一件愚蠢的事。你凭什么自高自大,老觉得自己比别人聪明?你自己就没有犯过愚蠢的毛病吗?美国作家艾里森(Harlan Ellison)说:“在这世界上有两种元素是最丰富的,一个是氢气,另一个是愚蠢。”这话听起来虽然像是玩笑,但却提醒我们,愚蠢无处不在,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包括我们自己。自以为是是缺乏自知之明的表现,而缺乏自知之明正是愚蠢的又一个特征。

  缺乏自知之明最常见的表现是自作聪明,这种愚蠢不是因为缺乏知识或能力低下,而是因为缺乏自我反思,或是根本不具备这种能力。自作聪明的愚蠢往往是不但有不当言行,而且还自以为得计,自鸣得意。愚蠢不在于不当言行本身,而在于对此浑然不觉。这种愚蠢特别容易发生在有知识、有能力的人身上,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聪明反被聪明误。例如,美国驻华大使馆不断发表北京空气质量低劣的报告,对此有发言人表示:“根据国际公约,众所周知美国使馆区是美国领土,他们在那里监测到的数据只能说明美国空气质量不好。”这样的回答不是聪明人还真想不出来,但却是令人啼笑皆非的小聪明,明摆着是拿听者当白痴。在重要的场合说出这样不自重的话来,怎么说都是一个愚蠢之举。

  缺乏自知之明的愚蠢还常常表现在弄不清自己的利益或身份。经济学家奇波拉(Carlo M. Cipolla)在《人类愚蠢的基本法则》(The Basic Laws of Human Stupidity)中把损人不利已当作愚蠢的典型,便是就利益来考虑的。自己弄不清自己是谁,对自己身份完全没有反思的能力,也是愚蠢的一个原因。有时候,弄不清自己的利益和身份是混杂在一起的,民族主义激情驱使下的“生日本人的气,砸中国人的车”就是一个例子。愚蠢不只是无知,而且更是不善。

  当然,也有单纯是因为弄不清自已身份的,网上对这种愚蠢有一个生动的说法,它还被提炼为一种愚蠢情境(situation of stupidity),演绎出多种剧情,举一个例子:“人声鼎沸的交易室,青年一手拿了两块钱一个的烧饼,一边喝着八毛一斤的碎茶叶,一边盯着中介报价,愁眉紧锁的他陷入沉思:股票市场下一步该怎么发展?国家什么时侯出手救市?怎样才能迅速把握央行政策?此时,传来经理呼喊声:过来,把这些宣传单拿出去发一下!”

  人们往往只是把愚蠢当作一个笑料,或者顶多不过是恼人的搅扰,而没有看到愚蠢的可能危害。愚蠢的危害不仅在于它是一种愚昧,而且在于它是一种可以用高尚的道德、理想和正义来包装的,富有欺骗性和诱惑力的愚昧。一旦时机成熟,这种真诚的、认真的、并非玩笑的愚蠢便成为正确行为的楷模,在整个社会中大行其道。马丁·路德·金说过:“这世界上最大的危险,莫过于真诚的无知和认真的愚蠢。”这话是值得认真记取的。

  已故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沃尔特·皮特金(Walter B. Pitkin)在《人类愚蠢历史简论》(A Short Introduction to the History of Human Stupidity. Simon and Schuster,1932.)一书中说:“愚蠢是一种最大的社会之恶,它由三个部分结合而成:首先,愚蠢的人非常之多。其次,商业、金融、外交、政治的大权都掌握在愚蠢程度不等的人们手上。最后,高超的能力经常与严重的愚蠢结合在一起。”皮特金所总结的愚蠢三特点都是我们熟悉的。

  用放纵欲望的“富起来”来刺激发展是另一个大家熟悉的例子。今天,贪婪无度的金钱和物质追求已经危害到了中国人的基本道德生存安全。虽然可以说每个人都与不择手段、一心发财的“严重愚蠢”有责任联系,但愚蠢不应该成为一种集体罪过。制造严重愚蠢的权力掌握在那些所谓有远见、特别有能力的少数人手里,而为严重愚蠢付出最高昂代价的却是那些最无助、最弱势的社会成员。

  今天,污染自然环境、使之恶化的愚蠢,受害最深的仍然是社会中最弱势的群体。大城市环境治理的一项主要举措就是把有污染的工业迁出那些城市,以邻为壑地把自己的问题转嫁到别人头上。恶劣的空气谁都难以忍受,有钱的用得起室内空气净化器,但是,为了生产、开动他们使用的净化器,却又给用不起的人增添了更多的污染。

  从社会危害来看愚蠢,这正是迪特里希·朋霍费尔(Dietrich Bonhoeffer)在《狱中简书》(Letters and Papers from Prison, )里强调的:“愚蠢是后天形成的,而不是天生的;愚蠢是在某些环境中形成的,在这种环境中,人们把自己发展成蠢人,或者允许别人把自己发展成蠢人。……比起不善交际或孤寂独处的人来,在倾向于或注定要群居或相互交往的个人或团体当中,愚蠢要普遍的多。由此看来,愚蠢是一个社会学问题,而不是一个心理学问题。它是历史环境作用于人的一种特殊形式,是特定的外部因素的一种心理副产品。”

  朋霍费尔是20世纪杰出的德国思想家和神学家。因为参与刺杀的密谋活动,1943年入狱,1945年德国投降前夕被纳粹处死。他的悲情人生和狱中神学对二战后的基督教神学乃至整个西方产生了广泛而深刻的影响。他对于极权国家和社会的愚蠢有着深刻的体验,因此剖析也格外入木三分,显出特殊的悲情色彩。

  他认为,必须认识愚蠢本来的面目,十分肯定的是,愚蠢是一种道德上的缺陷,而不是一种理智上的缺陷。有了这样的认识才能恰当地对待愚蠢。愚蠢的人不是不会讲理,而是根本就鄙视讲理,拒绝讲理。你可以用知识说服一个无知的人,但永远无法说服一个愚蠢的人。同恶棍相比,蠢人总是自以为是,自鸣得意。而且他很容易变成危险,因为他会用暴力回答说理。所以,就像对恶徒一样,愚蠢需要加倍小心才能对付。我们不要再三努力同蠢人论理,因为那既无用又危险。

  他在纳粹统治下生活的经验告诉他,愚蠢的人处于咒语之下,并且已经成为一个无意识的工具,这个愚蠢的人也将有能力制造任何邪恶,同时也无能力看到它是邪恶的。更进一步观察就会发现:任何暴力革命,不论是政治革命或宗教革命,都似乎在大量的人当中造成了愚蠢的大发作。事实上,这几乎成了心理学和社会学的一项规律。而且,“对于善来说,愚蠢是比恶意更加危险的敌人,恶意,你可以抵抗它,你可以揭下它的面具,或者凭借力量来防止它,……然而面对愚蠢根本无法防卫。要反对愚蠢,抵抗和力量都无济于事,愚蠢根本不服从理性。假如事实与一己的偏见相左,那就不去相信事实,假如那些事实无法否认,那就可以把他们干脆作为例外推开不理”。因此,在与愚蠢的人打交道时要比与有恶意的人打交道更加小心。

  愚蠢并不是人天生的能力缺失,而是人的理智能力遭到了阻碍或破坏的结果,甚至是外力故意营造的一种统治效果。外界的力量既强大又可怕,它既能剥夺人的独立判断,也能使人自行放弃做出判断的努力。蠢人常常十分顽固,固执己见,我们切不可误认为这是他们在表现自己的独立判断或选择。我们在同蠢人谈话时会感觉到,谈话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本人,他向你抛出一连串标语口号、陈词滥调,都是日久天长灌输在他头脑里的东西,却冒充是他自己的主意。

  其实,他的思想早已被控制,他的眼睛遭蒙蔽,他的人性被利用,他的良心被糟蹋。他交出了自己的意志,变成了纯粹的工具,就再也没有什么罪恶的极限是蠢人所不会到达的了,但他仍然始终不可能了解那是罪恶。这种恶魔般的人性扭曲会对人造成无可补救的损害。

  愚蠢的事情在每个国家里都会发生,但是,发生愚蠢的原因,尤其是愚蠢的规模和严重程度却会在不同的国家有很大的不同。朋霍费尔所说的那种愚蠢是极端的,也是可怕的,一旦发生了,就会落地生根,再也难以逆转。因此,我们必须在它发生之前,就尽最大的努力,阻止它的发生。看不到愚蠢的落地生根可能,那只会成为另一种更严重的愚蠢。